新文本工作室2.0創作沙龍——空間(SPACE)
主講:黃宇軒
撰文:毛曄穎
第三次創作沙龍,已於四月二日完滿結束。這次沙龍的嘉賓講者黃宇軒有著多重身份︰畢業於香港中大政治及行政學系,為曼徹斯特大學地理系博士,主修城市研究及人文地理;他既為藝術家兼獨立策展人,同時進行當代藝術創作及從事教學等工作,亦為藝團「城市創作實驗室」總監。是次沙龍他與大家分享的題目是「空間」(space)。
「空間轉向」的軌跡
黃宇軒發現無論藝術上、學術上、抑或文化界近年均存在著「空間轉向」,亦即是說大眾非常聚焦於「物理空間」。他認為這種「空間轉向」,令到本來「空間」這個相對抽象的詞彙,似乎與不同的事件都有所聯繫︰「(空間)本來是一種社會、哲學理論,在利東街、天星、皇后、菜園村之後,將香港和世界討論的議題完全接軌。直到佔領華爾街及阿拉伯之春之後,大家都思考甚麼是空間。」
「空間轉向」顯示「空間」這個概念對人來說越來越重要,黃宇軒指出這是由於人們開始對生活產生疏離感─「空間」對人失去了意義,這種橫跨世界的不滿情緒成為了大眾很普遍的感受。
雖然「空間」這個概念引起越來越多的討論,但說到「空間」卻難免讓人覺得很抽象。相反,當我們提到「地方」這個字眼,大家卻會覺得比較親切。黃宇軒認為,「地方」是代表著對自己有獨特意義的「空間」︰「『地方』就是你投入心血後的空間,例如牛棚本來是一個『空間』,但當我們在這個『空間』工作三個月後,它便會對我們產生意義,變成了『地方』。」其中黃宇軒提到人文地理學家Tim Cresswell所著的《地方》(《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台大城鄉所副教授畢恆達教授所寫的《地方就是權力》、以及法國人類學家Marc Augé的著作《Non-Places》亦引起了大眾對「空間」和「地方」這些概念的討論。對黃宇軒來說,藝術最能夠接通這個討論的,便是我們如何透過藝術去令「空間」產生意義,例如抗爭時,如何將一個「空間」以「地方」呈現出來。黃宇軒指當年利東街,掛上黃幡,以及在皇后碼頭舉辦嘉年華等等的行動,便把「空間」就是「地方」以藝術途徑呈現出來。他認為無論是藝術作品、街頭抗爭還是學術理論,其中一個值得討論的命題便是,到底「空間」是否充滿可能性呢?還是被用作操控人的手段、讓人覺得生活很苦悶的來源?
「空間」-想像力的場所
黃宇軒指,1968年巴黎學運後,很多人認為那麼多人湧上街頭,是由於當時的急速城市化以及異化(alienation)的情況亦越來越嚴重,讓人感到絕望。當時其中一句最著名的口號是「beneath the pavement, the beach」(在路面以下,是沙灘),這句口號表達出當時抗爭者對「空間」的想像力,希望讓抗爭變成一個嘉年華會,透過抗爭把街頭變回自己的「空間」。黃宇軒認為這次的社會運動是人們奪回城市「空間」的一個很重要的起點。
除了巴黎學運外,對黃宇軒而言法國哲學及社會學家Henri Lefebvre,以及國際情境主義代表人物Guy Debord,在60年代對於「空間」理論範疇亦走出兩條很重要的軌跡。Henri Lefebvre 自1968年開始閉關寫作空間哲學及社會理論,並在1974年寫成了極具洞見的《The Production of Space》;Guy Debord則以空間理論為基礎,並以藝術作為實踐。黃宇軒指國際情境主義者的其中一個目標,就是以行動在城市中取回自己的生活。例如Guy Debord會用一些城市遊戲於城市任意遊歷 (derive),或以遊戲去改變城市原來的功能(detournment)。他亦以人對空間的情緒為依據,設計出名為「Naked City」的地圖去描繪一位巴黎少女經常穿梭的城市空間,這「地圖」亦用以解釋環境對人的心理和行為的影響 (psychogeography),更稱得上是第一代以處理空間問題作為藝術目的的重要社會運動。
另一法國哲學家Michel Foucault亦在1975年寫成了《Discipline and Punish》這部舉世聞名的著作。不少人更認為《The Production of Space》以及《Discipline and Punish》被翻譯後,象徵著以往著重於「時間」理論的社會學,轉向至對「空間」的研究。
香港作為「第三空間」
黃宇軒認為另一位在發展「空間」理論上甚為重要的哲學家,就是城市理論學家Edward Soja。Soja著重討論後現代與城市發展的關係,他把多位哲學家的理論,以更淺白的方式,引入英美及華人世界。1996年,Soja的第二本著作《Thirdspace》就提出「第三空間」(third space)的理論。Soja所講的「第一空間」,是以建築師很功能性的角度去看城市,「第二空間」就是以市民角度在實際使用時看城市,「第三空間」則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靈活性。然而香港在接入這個討論時,則借用了Soja「thirdspace」這個字,去講述香港作為處於殖民地及中國夾縫之間的一個另類城市。
黃宇軒亦留意到,當全世界在後現代的討論上,均討論關於城市如何越來越「遠離」我們、與我們無關,香港反而透過講述「『城市』的在地文化與故事」,而逃避討論「與『時間』相關的議題(如回歸)」,從電影《重慶森林》,到作家也斯的文學作品,呈現的均是香港這個城市的「空間」。雖然討論的切入角度不同,但亦可見香港與國際在後現代的討論上,同樣非常「obsess with space」。
藝術-不同事物在「空間」交匯的多元性
當學術界集中討論「空間」如何被權力塑造,我們又如何改寫「空間」等理論時,其中一位研究空間的學者Doreen Massey,就將黃宇軒從對空間的學術研究,帶進了藝術世界。黃宇軒認為Doreen Massey所寫的文章十分具啟發性,特別是她在文章《Some times, of Space》中提到「『空間』是所有人和事的軌跡的交匯」,更成為黃宇軒最常應用到的理論。Doreen Massey認為當你由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你會帶著上一個地方的軌跡去到新的地方,這種多元性便是「空間」值得被討論的原因。她亦特別著重於有關藝術和「空間」的討論,例如一件藝術事件或作品在特定的「空間」發生或存在,顯示了不同事物在「空間」交匯的多元性。黃宇軒以當代藝術家Olafur Eliasson為例,他不少作品都將大自然元素帶進城市空間,當中以Tate Modern的「The Weather Project」最令人著目。Olafur Eliasson設計了總長26m、寬22.3m、高155.4m、以200多個燈源組成的巨型太陽,為置身於城市中的一座冰冷藝術館裡面的觀眾,帶來非常獨特的體驗,更觸發觀眾對自己身處世界的感知。這個作品同時亦展現了參觀者、大自然元素以及城市空間等多軌跡匯聚的多元性。黃宇軒認為,Doreen Massy 和 Olafur Eliasson的作品讓他想起兩個字︰「re-enchantment」和「encounters」。「re-enchantment」意思是如何令「空間」變成「magical」的來源;至於「encounters」的意思是「空間」如何令一些真實的身體碰撞可以發生。
在環境中產生獨有的意義的藝術品
及後黃宇軒亦提出了一個對「空間」和藝術非常重要的術語︰Site-specific。「Site-Specific」的藝術品會在特定地點產生獨有的意義,藝術家亦會就著特定的環境去創作。黃宇軒提到,美國雕塑家Richard Serra就曾經創作過一件極具爭議性的「site-specific」作品 -「Tilted Arc」。當時Richard Serra以具型鋼板雕塑,把紐約一個廣場分成一半,其中一個目的便是改變人們原本通過廣場的方法,從而察覺自己的存在和移動。這件作品卻惹來不少投訴,而被要求拆走。Richard Serra曾經向法院上訴,拒絕移走雕塑,他指「Tilted Arc」是「site-specific」的藝術品,一但移離特定地點,便破壞了原來創作的意義。最後雕塑仍然在爭議聲中被拆走。
另一個「site-specific」例子,是藝術家Daniel Buren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間展出66英呎長的巨型間條旗幟。這件作品最後亦因惹起太大爭議而被拆下。據知Daniel Buren認為博物館的圓形樓梯設計,主導了參觀者的參觀方式和路線。另外博物館的建築外形亦成為了參觀者的焦點,使裡面展出的藝術品對觀眾來說變得次要。黃宇軒認為Daniel Buren想透過巨型間條旗幟,挑戰館內空間,奪回空間的主導權,亦可見Daniel Buren處理其藝術品所展出的空間,是他創作作品的最大目的。
「體驗」-藝術的重要部分
近年人們追求對事物的「體驗」,所以到特定空間「體驗」變成藝術相當重要的部份。例如美國藝術資助機構「Creative Time」資助過一個名為「A Key to the City」的項目,這個項目的目的,是希望讓人留意到城市裡面一些被鎖上的空間。項目開放讓大眾申請取得一些不對外開放的地方的鎖匙,然後讓取得鎖匙的參加者自由進入這些地方。另外一個名為「eteam」的藝術團隊,其中一個項目就是去到一個已經關閉的小鎮機場「International Airport Montello」,邀請鎮上曾經服務機場的市民重回工作崗位,令機場在沒有飛機升降下重新運作一天,更請觀眾前往機場參觀這個小鎮居民的生活。這些藝術體驗足見藝術發生的空間的重要性,亦是黃宇軒認為的「『空間』是所有人和事的軌跡的交匯」的一種藝術實踐。
討論環節
劇場與「環境奇觀」
在討論環節,不少人都認為劇場在形式上,較難如同當代藝術一般介入城市,或製作出有如當代藝術作品中的「環境奇觀」。編劇胡境陽就提到自己的作品,如《白色極樂商場漫遊》亦是以城市作為劇本的主題,文本中以很長的篇幅描述港鐵中環站去香港站的全白色通道,以及朗豪坊外的大型雕塑「Happy man」等。創作與城市空間經驗有關的故事,胡境陽會在腦內構想出故事在這些「環境奇觀」中發生,所以他認為如能夠在演出中製造「奇觀」,會讓故事有更大的力量。然而,由於資源所限,以及團隊大多把焦點放於故事中的事件和人物上,所以在演出時都不會製作這類型的「環境奇觀」,而編劇對「空間」的想像往往換來「做唔到」這類評語。
劇評人陳國慧就提出當代藝術的作品,是由觀看者以第一身去參與作品以及環境的互動;而劇本中對空間的想像,則要透過一些媒介去呈現,如以演員的演繹去創造氛圍來構成空間,以達至創作人的構思。身兼編劇及劇場導演的甄拔濤亦認為,劇場在形式上有趣之處是「以少勝多」,所以反而適合以其他方法去呈現空間,例如胡境陽的作品中的「白色商場」可以用其他形式去呈現其虛無感,而不一定要用寫實的方式呈現「奇觀」。
難以改變觀眾對「空間」的想像
陳炳釗就回應指,與環境直接有關的「環境劇場」在香港發展得並不順暢,除非有藝術節的支持,否則亦很難可以介入城市中較重要的空間去做演出。他認為這亦可能是因為劇場製作不夠流動,內容亦較容易被審查。這些限制均令「環境劇場」的發展相對被動。藝術工作者盧韻淇亦認同「視覺藝術」作為媒介介入社會的即時性較強,這些藝術作品所得到的回應亦較快,相對劇場卻不以即時回應作為目的。她認為,劇場的性質是將觀眾與真實空間隔開,並在演出建構另一種真實,所以對現實世界的回應即時性亦較弱。
劇場工作者羅文偉認為,劇場是在特定的時間在特定的空間進行,當演出完結,隨著觀眾離場,想像亦會中斷,所以劇場難以改變人們對「空間」的想像。他以自己在咖啡廳的演出為例,隨著演出結束,觀眾對咖啡廳這個空間的想像亦不會因而改變。羅文偉又問假如把講述非洲難民渡海遇難的劇本《卡桑德拉》以「site-specific」形式進行,將之搬至海底演出,又會產生甚麼效果呢?黃宇軒就指,假如將演出搬至水底進行,觀眾難以避免會將焦點放於「水底」這個體驗。所以他認為部分劇場演出的確不適合以「site-specific」方式進行,一方面應該避免把環境當作只有單一意義的「佈景」,另一方面「空間」亦可能變成觀眾的焦點,因而忽略演出。
本周日舉行的第五次創作沙龍的嘉賓講者是陳國慧,題目為Why Critiq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