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照舞台上的演員 直面現實中的個體

整理:林嘉寶、李頊珩、陳冠而

編輯:馮程程

對談者:

陳炳釗(釗)

張藝生(張)

梁菲倚(菲)

高俊耀(高)

釗: 你們希望建立一種甚麼形式(或方式)的表演訓練呢?這種「訓練」最終與「演出」有甚麼關係?

張: 近兩年我們嘗試運用從Phillip Zarrilli身上學到的東西作整理。他是一個關口,讓我們見識到一個很大的可能性,也幫我們作了一個總結。他的訓練是pre-performative的,意思是:先訓練表演的core,我覺得他觸及到的是essence,可以應用到舞蹈、音樂、戲劇等等。

菲: 甚至不是「表演者」。

朝向「人」的訓練

張: 簡單來說,training的方向是「人」,從普通人變成表演者之前的人,這個「人」可以擁有的一些能力。例如,內在觀照能力,「身體內部」或「外部的運作」,讓內外運作得流暢。我們先以這種pre-performative的訓練作為基礎,然後再針對不同演出,進行下一步的訓練。

菲: 一般戲劇訓練可能由於當初是從西方劇場(香港演藝學院)的演員訓練基礎出發,就會自然種下理念:「你要去服務某種劇種和戲劇家」。

釗: 更像是一種職業培訓……

菲: 是的。不知道是否因此我們最初接觸到的就不是那種「師徒式」(跟一個流派去學習)。而當我們用學院這個西方觀念去學習時,就會產生一種「開放」,對於表演形式的「開放」。然後我就會思考甚麼是我們的「軸心」呢,有甚麼訓練可以令自己百變,百變於不同的形式。例如京劇演員會用十幾年去學習京劇,他們的「京劇味」很強,但其實很難丟掉那個習慣,但也有很厲害的演員例如田蔓莎,可以丟掉「川劇」的習慣,進入自然主義的表演,把光譜呈現給我們看。她是一層一層地演,我覺得這是頂尖的演員才可以做到,這也是我的夢想。而我看見的普遍狀態是,例如我學習了Suzuki(鈴木忠志)的技巧,就會習慣那一種能量和狀態,他們的形式很難破回自己。但它的好處就是很specialize在某一種表演形式(form)。那麼那可能是一種潛力,而當演員配備很ready,也會很有「水性」的——ready後再裝入不同的容器。

高: 我覺得我們有一些追求是類似的,只是大家用的方法不同。意思是都在尋找一種訓練的方法,最後可以通往任何形式的表演。我早期參加了很多不同表演形式的工作坊,參加多了便發現一個問題:沒有甚麼留下。於是便有很大的疑惑。為甚麼花了錢、花了精神,但是留不住。慢慢發現,在學一套方法的時候,我的身體有沒有準備好。後來我遇到了周逸昌老師(江之翠劇團團長、南管藝術家),他幫助我們理清所學的東西。

這次我在工作坊和大家分享了一個簡單的分類:「三個格子」。第一個格子是基本功,第二個格子是表演形式,第三個格子是理想中的「表演質感」。我之前的探索是在第二個格子裡頭,花很長時間和精力,學了很多不同形式。可是我的某一些東西沒有準備好,所以那個form會留不住。其實重點應該是我們怎麼在基本功上下功夫。這個基本功是指身體、聲音、心智,這些東西其實大家都正在訓練的,只是用不同的方法。我們開始在思考有甚麼東西可以去工作它,這個東西當你準備得夠的時候,表演形式也不太重要。有些時候,我們太執著益那一個form,就像受過Suzuki訓練的演員,很多時候放下不了那個習慣。如果我們從Suzuki的訓練當中找到它的原則,那就不一樣了。

把基本功化為無形

菲: 我看過一種更年輕的演員,在某個形式裡很沉溺,如果你不叫他蹲馬步,整個人就沒能量了,很奇妙。很讚嘆那個form的厲害。但同時間似乎沒有東西真的「進入」到他的身體。

張: 我看到俊耀的課有提到一個詞叫「內化」,有點像練功,把功化到無形。

高: 我有和演員們分享過,演員訓練除了身體、聲音、心智之外,應該還包含別的,例如生活歷練、演出經驗(親身、直接、可見的),還有閱讀(旁觀、間接、內在的)。我們的知識有限,如果沒有這些幫助我們的話,我們會停在一個地方,也許有些問題別人已經講過千百遍了,參考別人,其實悸是在幫你往前走一步。以上的東西要同時並進,你才能夠整合。

釗: 俊耀所提到的別的訓練,也是我過去一直追求的。因為表演對我來說(從編劇到導演的角度),並不是一個向內的活動,而是一個向外的活動,往往我會側重於,你怎麼去吸收,對自身的了解,如何看在這世界生存的狀態。我很好奇在那些「減法的藝術」中,是怎麼理解以上的東西的。在這次觀寫兩組導師的工作坊的過程中,加深了我對pre-performative訓練的理解,體會到它的重要性。以前我會認為這些工作就交給演員自己去做吧。但是看過你們的工作坊後,就明白pre-performative訓練是一種「心法」的聯繫。這不是一般的身體訓練,「身體訓練」和「跟劇場有關的身體訓練」其實是有差異的。

Phillip Zarrilli的《身心合一》裡有很深刻的一句話。他說:「這些身體的練習是通過日積月累、師徒相互的聯繫才能傳遞給另一人,而不是通過知識。」我也開始逐漸瞭解甚麼是「對於自己身體的觀照」。然後,我就在想「對pre-performative的訓練」和「performative的訓練」這兩個階段的關係,我們怎麼可以將前者連接到後者?中間是不是還應該有一個階段?

菲: 那就是我們所謂的workshop吧。

張: Application。

釗: 但它又未必能馬上應用在任何一種製作或文本的呈現當中。這種訓練也許已經離開了身體的觀照,不再像Grotowski那麼關心身體的臨在狀態,會把演員放在時間空間和意識的脈絡多一點,應用到一些人生處境,而且還可以應用在其他劇場的訓練系統、美學、convention之上。我們辦這一次workshop也許是忽略了這一個部分。

Pre-performative訓練之後,連接到甚麼?

釗: 我覺得除了「身體」之外,應該還有別的訓練,可能是關於心智的訓練。戲劇是一種活動,紀錄了人的行為,例如「她呼救、絕望、然後放棄。」呼救、絕望、放棄,可能同時具備動物性和人性,而劇場就是展現這些活動的特點,如尤金.芭芭拉從人類學角度出發去看劇場,展示的是身體活動,但也不光是身體活動。

又譬如我看見白陽光劇團系統的訓練展演,儘管展演內容會有些老生常談,但卻能窺見人類行為的一些basic action,例如一個人走出來看見太陽,從心情很好變成心情很差。那個情感的結構,變化的過程是怎麼樣發生的呢?我發現陽光劇團對這方面的觀察自有一番他們的訓練方法。

張: 談到人類行為模式,其實也跟表演形式有關?的確在某些表演是完全沒有「人類行為模式」的,譬如音樂,所以就會衍生另外一種訓練。

釗: 我同意劇場的確存在一些表演不是在展現「人類行為模式」,而是在傳達著「生、老、病、死」的儀式,但當人類慢慢離開生存的原始狀態,我們的行為開始變得複雜,然後產生故事。而對我來說,那種「複雜性」也是我對劇場理解的核心。而我關心的是這種「複雜性」怎麼和原始的、基本的表演訓練連繫起來。

高: 也許我們的訓練背景不一樣,基本功的概念也不太一樣,這也影響了我們怎麼去理解訓練這回事。在遇見陳偉誠老師和周逸昌老師之前比較像是「雜學雜派」的狀態。我不會刻意去分甚麼是「pre-performative」,但我們一定會經歷訓練這個階段,對於我來說表演形式(form)像是「個人需求」,而「基本功」就是「pre-performative」。

張: 因為有時候在某些表演形式上,我給演員提出一些意象(image),可是那些演員還是運用得不好,有可能是基本的專注力或是他的身體結構問題。但如果在表演形式的訓練之前,能讓他在細膩心靈、觀照能力和身體結構上的認知更完善的話,對他就會更好。基本功不是或不夠會影響我們想在上面加蓋的東西,就像地基太鬆。

高: 這幾天與學員相處,我發現大家都太習慣練一個東西就只想一個東西。例如練「起蹲」。他們會認為就只是在訓練肌肉,但對我來說在訓練身體的同時,其實是在訓練我們的「心」。很多東西我們講出來,大家都會理解,就只停留在「腦袋」的階段,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們也在練別的東西。如「waking up」這個練習其實已經包含了很多方面的訓練,但問題是你有沒有意識到。

菲: 你的觀察促使我們怎麼把那些練習建構、拆開。因為對於我來說,「waking up」就是我們這邊訓練的結合。像古時候練功長期只練一種東西,但這需要耐性、時間和空間的條件。俊耀的訓練方式很好,是發問:不斷問他們自己現在是在幹甚麼。而這些基礎訓練也就是在進行著「pre-performative」訓練。

身心(不)合一

釗: 身心合一是一個還原的狀態。科學上有說心智與身體是相互聯繫、相互滲透,很難真的分割釐清哪一方是主導。我們常以為自己的身體是由頭腦帶動,其實又不必然。我明白到身心合一是一種原初的理想狀態,透過打坐之類的經驗,排除雜念,有時也會達至這種感覺,我們本能上很想回去的一個狀態。但我也想提出,身心有時的確是不合一的,甚至充滿矛盾。這不單是指個體的身心,而是包含了我們的生活模式,甚至可以說這種不合一的狀態是由人類文明本身所衍生出來。這種充滿矛盾的「身心不合一」有時未必需要被治療,未必需要復元;有些人可能在精神崩潰或異常的狀態下,也能面對生活。「身心不合一」更似乎慢慢成為當代社會的生活常態。因此,我便思考:在pre-performative的訓練中我們應該如何去追求「身心合一」?是否有些時候,還需要去訓練演員做到「身心不合一」,但同時又能夠觀照?一直以來,我都是從複雜性的觀念去理解戲劇,身心不合一對我來說是個寶庫——當一個演員身心不合一、內在充滿張力,但同時能夠把這種張力與存在處境呈現給觀眾,分享一種痛,那就是他的任務,這種痛未必能夠,亦未必需要治療。如果「合一」是人的純粹性,「不合一」就是人或社會的複雜性,兩者的關係該如何理解?在戲劇美學的選擇上,我個人傾向複雜性和矛盾打交道。

張: 我一位演員朋友看完一個演出,說演員在台上身心很不合一,我直覺我反應是否演員要先有合一的能力後,才能二分?

釗: 理念上也許是。但有時實際的情況未必能讓演員做到這個要求,卻已要去處理和呈現複雜性的狀況。

菲: 我想起神聖舞蹈。Gurdjeff的動作設計的很精細的,特意設計到讓你的四個中心(情感中心、運動中心、理智中心、本能中心)產生衝突,因此你必須找尋方法讓自己處於「中央管理室」,透過覺察去整合,而不是單靠其中任何一個中心去整合。因此重點不在於你是否跳得到,而是如何在過程中試圖處理四個中心的和諧或衝突。這是我個人經驗過的。我也做過內觀靜坐,十小時坐著不動,純粹觀照呼吸。你內在當然在膨脹,像煲水一樣,試想想十個小時不准思考,還要盤腿坐,很多思緒會跑出來,十個自己吵架,不停譴責自己,還不停譴責自己的那個自己;一直煲、一直煲,直至一個轉捩點,突然爆發或煙消雲散,然後你就變得靜定。神聖舞蹈就不同,首先它是動功,很適合現代人;再者它的設計很多元,不是「一招」的,很能幫助練習者去觀察到自己四個中心的運作。

張: 神聖舞蹈透過強烈的衝突,逼使你要以更高層次的觀照去工作。它的門檻是高的,因為「一招」的做法相對簡單,大部分人都能做到。

菲: 當然我是有了其他訓練的基礎才去接觸神聖舞蹈,才能於三天裡走到神聖舞蹈要我修習的。關於「觀照」,「觀照」了,我可能仍然很糾結,但佛教又會講「覺醒」……

釗: 但怎樣理解「覺醒」了,問題仍然存在……只是你個人離開了那問題。

張: 「覺醒」之後出手做甚麼,便是下一步的問題,取決於個人。至少「觀照」及「覺醒」後,你自己不再動盪不安。

現實世界那一刀

釗: 回到《卡桑德拉》一劇作為例子,演員進入「覺醒」狀態後,如果有能力觀照到難民的痛苦,便能帶領自己和觀眾從痛苦中抽身出來,去呈現它,去體會它,但無論如何,這種普世的痛苦狀況仍然廣泛存在,不會因為個體的覺醒而消失。大家都想找到解決方法,但事實上很多問題卻無法解決。那麼,所謂「觀照」,如果看成是一種世界觀,是否應該包括要把「無法解決」的狀況呈現出來?我同意,也許要先有抽身觀照的能力,才能看見並且如實呈現。而如實呈現,到最後是可能會把我們帶領到一個充滿張力、不合一的狀態,就像《卡桑德拉》這個劇本,難民問題在非洲人本位與歐洲人本位之間形成了強大的張力。這張力令全劇陷入一種很不合一的狀態,因為兩方都找不到解決方法。

高: 回應前面,你的意思是劇場世界本來可以自我完滿,但一碰撞到外邊世界就出現問題,所以提到身心不合一,就像好比遇上一個神經病,不是要去治療他,不要去改變他,因為這是它與世界共存的方式,人就在這裡了,我們要思考的,是可不可以引導他。

釗: 是的,我們的劇場、我們的語言,其實都是神經病!

高: 修行這回事,它是不是本來就要面對浮華,才能看見其力量?不能只是自己感覺良好,不然一走出去,現實世界裡一刀砍過來,你就無法招架。

釗: 如果現實世界是一把刀,你就要走出去面對它。

張: 「定」只是其中一個元素讓你看得更清楚,不是解決的方法。

菲: 對,還有「慧」。

張: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定」,狗有「狗定」,BB有「BB定」,賊有「賊定」。「定」只是看清楚,好好看清楚,讓每一個人因應其背後的文化脈絡回應,卻沒有答案。

釗: 關於看清楚這回事,我對身心合一表演訓練的理解是,身體跟呼吸比起其他表達手段是最誠實、最不會說謊,因此這個訓練是在訓練我們對內在,對自己的真誠。然後這需要轉化,而需要進一步處理的還有兩種真誠:

第一種真誠是自我的真誠。這方面很多表演者都很薄弱,判斷不到自己甚麼時候失去了自我,不清楚自己甚麼時候虛假。對「自我真誠」的訓練因此是重要的。

第二種真誠,是關於甚麼是真實,你有多執著去追求它,追尋真實並沒有固定的方法,但表演者需要十分敏感。美學上呈現的真實與現實世界所表露的真實兩者之間必然有落差,藝術家必須要有自己的一套,去理解甚麼是真實。

張: 這幾天和俊耀談起,也有觀察到我們兩個工作坊的學生,在排練時都是很honest、真誠的。

訓練永續化

釗: 我同意,基本上是的。他們對自己在訓練中的感受都表達得很真誠,再深入的honesty能否做到則尚未知道。事實上,你們的訓練要求真誠,因此引導學生真誠流露。再回到訓練的問題,剛才講到現實世界那一刀,我們如何去抵抗它。訓練某程度上是retreat,很常出現的狀況是,在retreat營裡很精進,離開了retreat營,很快便打回原形。那麼,我們如何在現實世界實踐訓練中的所學?

菲: 我認為訓練必需要日常化、永續化。除了retreat式的訓練,還有一些功法可以自己持續鍛鍊。當自己的內在足夠堅強,便可以去面對現實的紛亂。如果真能站在那個「中央管理室」看清楚,可以做到不惑不染,可以練習到——儘管你仍然有情緒,會生氣、拍枱大罵,但卻做到不惑,做事不執著,不被情緒帶著走。

高: 很重要的是,在訓練後,個人是否有辦法,把訓練的內涵帶回自己的生活,繼續維持下去。例如:back awareness,演員可能在劇場做得很好,但走在街上就被車撞到。那有沒有辦法很有意識,在日常裡實踐和維持呢?如果做得到,人會得到改變。要有意識地帶進自己的日常,這是很大的挑戰。

釗: 談到最後,大家有沒有一些總結性的話,或是建議跟學員說?

菲: 我們特意整理的這些基本功法,是可以在很小的空間練習,不需要借助團體,可以個人練習,例如呼吸、focus、八段錦等。這些都要自己持續練習。持續鍛鍊便能慢慢內化,借俊耀的說話,對自己有意識地工作,便可以帶到外面的現實世界實踐。例如呼吸,你總可以練習的,像小丑媽媽學完八錦段之後跟我講,在巴士也可以練習。真好。你甚至不用動手腳,也可以練習呼吸。第二,給自己留一點時間。我的老師說,不花上三年持續每日累積,沒法累積自己的功力,欠缺「功」,更不要談從功裡找到鬆。我不了解香港的年輕人,但我仍然期望,每人自己努力慢慢累積。我認識一個香港年輕人,他參加了一個訓練八個月,便以為自己學懂,但我說沒有三年,你怎會覺得懂了?即使知識上明白,那畢竟是理性的,可能只是皮毛,為甚麼不再花上多一點時間呢?

張: 我建議學員可以偷偷把功法應用在他們接下來的演出中,在不同的導演和演出都嘗試一下。我很有興趣知道產生出怎樣的效果。

參考書目

Phillip Zarrilli(菲利普.薩睿立)著。馬英妮、林見朗、白斐嵐譯。《身心合一: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跨文化演技》(Psychophysical Acting: an Intercultural Approach after Stanislavki)。臺北:書林,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