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本工作室2.0創作沙龍——HONESTY整理文章

主講︰陳炳釗

撰文:毛曄穎

2017年前進進策劃的新文本工作室進入2.0階段,四位編劇黃呈欣、李智達、方褀端和羅妙妍參與了這個階段的創作計劃,由二月開始至五月初,將會進行六次「創作沙龍」。每次前進進都會邀請一名嘉賓講者,與四位編劇一起暢談創作。第一次創作沙龍,已於二月五日完成。是次沙龍的嘉賓講者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藝術總監陳炳釗,他分享的題目為「honesty」。

「Honesty是量度作品好壞的第一把尺。」

陳炳釗選擇以「honesty」作為第一次創作沙龍的題目,他說,每一個劇場作品,由劇本創作、導演製作以至宣傳,均會被人評論有沒有誠意、是否夠真誠。「honesty是量度作品好壞的第一把尺。」

一種創作的熱度

陳炳釗從字義開始說,「honesty」除了可解作「telling the truth」和「not hiding the truth」以外,亦可解作「信念」(good faith),在字典中查找解釋,他還找到一個比較不常用的字︰「忱」。陳炳釗就以這個字作為這次創作沙龍的開端。

「honesty」就是「熱忱」,是一種熱度,是創作人需要投入的狀態。「每個人第一次創作時的「忱」是非常非常強烈的。」像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提到自己創作第一部作品《聽風的歌》時,便感受過非常強烈的觸動。他是在看棒球賽時突然湧起寫作的情緒,於是立即去買原稿紙和鋼筆,就這樣便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涯。

陳炳釗回想到自己早期的創作,在演藝學院讀書期間,他趁著聖誕長假開始寫《午睡》的短篇,花了一個禮拜每天不停的寫,累就到外邊走走,走完再寫,日以繼夜。雖然事隔30年,但那份熱切於寫作的狀態,至今他仍難以忘記。他認為,作為創作人必須時刻提醒自己,當初全心全意想要寫好作品的那份純粹。

判斷自己寫作狀態的能力

熱忱固然重要,但陳炳釗認為創作人亦同時要去判斷自己的狀態是否適合寫作。與其說寫作只是單純基於作者的「想像」,陳炳釗認為創作人更需要做好準備,讓自己處於最好的狀態去寫作:「對於一個活在現代生活節奏的創作人而言,動筆前的準備,每一次都是不足夠的。所以,每一次寫作前都必須有比上一次更充足的準備,認真去做得一次比一次好。不存僥倖的心態,那就是最好的準備。」

「當你不在狀態,沒有準備好就寫的話,你內在的Honesty是會被遮蔽,這時候硬寫的話,你會開始不真誠,寫出不真實的東西。」他憶述中三作文考試,因為時間有限,卻要倉卒地寫抒情文,他感覺良好地模仿朱自清的筆觸,最後卻被坐在旁邊一直偷看的高年級生揶揄他的文章造作。

摸索出適合自己的創作模式

判斷自己適合哪種模式寫作亦非常重要。這種判斷力,往往是你對寫的事物與自己的關係及處境的了解。陳炳釗憶述,自己曾經問過剛從大學畢業的梁文道為什麼不再寫劇本。梁文道說,他總是想要在一、兩個月內完成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要不然就不會再寫,所以寫劇本這個模式並不適合他。

美國短篇小說家雷蒙德.卡佛 (Raymond Carver)亦曾經在他的文中提到︰「早在60年代中期,我發現我對敘事性長篇小說難以集中注意力。這段時間,我不僅想寫這種小說有困難,就連讀起來也是。我的注意力再難持久,不再有耐心寫作長篇小說。」生活顛沛流離的卡佛,總是難以長時間寫作。他甚至形容,自己坐著寫作的椅子隨時會被拉走。縱使現實殘酷,但卡佛透過對自己處境的了解,而選擇了寫短篇小說和詩。陳炳釗認為,摸索出適合自己的創作模式和題材,便體現了作家的「honesty」。

忠於內在的自我

或者許多人會以為,我們寫作時「真誠」的對像就是讀者。然而陳炳釗認為,「honesty」的真正對像反而是作者內在的自我。他說村上春樹寫《聽風的歌》時,最初是以最流行的小說寫實文體寫作,但最後卻把寫好的二百頁都捨棄,重新忠於自己的心意,以自己喜好的風格去寫,作品亦因而取得成功。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就提出作家要忠於自己的想像,所謂真實,是一些更深層的東西,而並非只忠於外表的真相。波赫士甚至認為即使歷史學家,亦應以想像去填補歷史的縫隙。

陳炳釗又提及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亦曾經說過,講故事過程是先擴展自己的世界,再減縮成一條小徑。亦即是說先向外探索不同的材料,再根據自己的想像和觸覺,把這一切濃縮成自己最想說的故事。至於如何縮減成一條小徑,陳炳釗認為是一項十分個人化的工作,沒有人可以為自己判斷,所以作家更應該忠於自己的直覺和想像。

忠於自己的作品

除了忠於自我之外,很多作家亦認為應該忠於自己的作品,劇作家品特 (Harold Pinter)就說過:「My responsibility is not to audiences, critics, producers, directors, actors or to my fellowmen in general, but to the play in hand, simply.」品特一個廣為人倣效的創作信念是:把人物放在特定的環境裡面,他們就會交流,劇作家的責任就是聆聽這一切。從探索作品中的角色語言作為起點,品特接著便發現最有趣的竟然是人物語言中的靜默──人物無法以語言表達自己時的狀態。品特忠於探索其作品中的人物,而這些人物帶領著他去探索另一個新的焦點──語言的限制,最後便成就了他的劇作特色。

村上春樹亦曾經提過自己寫《地下鐵事件》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在讀女性雜誌讀者投稿時,讀到日本地下鐵沙林事件受害者家人的信,並從信中感受到當事人的迷惑,因而有寫作相關作品的想法。陳炳釗卻更傾向相信,村上春樹寫作的動機,是他希望能夠透過創作,深入了解日本這個社會。而他選擇了以紀錄的形式,廣泛採訪事件中的當事人,正是要有效地讓一向抽離於日本社會的自己重新與日本社會連繫起來。

陳炳釗認為品特和村上春樹分別以兩個不同的起點去創作,前者是從作品中選定一個焦點(人物的交流)深入發掘,然後找到自己認為最重要的部份(語言的靜默)去創作;後者則是忠於自己的動機(了解地下鐵沙林事件),再一步一步確立自己的工作方式(訪問當事人)。所以假如「honesty」是一種信念,創作人就應該選擇創作過程中自己所相信的核心,然後讓這個核心帶領自己走入更深的領域。

不願突破自我的藉口

然而,陳炳釗也提出,「honesty」也會有它的負面意義嗎?當我們認為「honesty」是一種信念、是衡量創作好壞的最基本工具時,但它又會否成為創作人絆腳石,作品一成不變的原因?

陳炳釗想起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到訪過 Actors Studio, 目睹演員在練習裏努力地以情感記憶試圖捕捉真實的一個晚上。卡爾維諾批評方法演技落後,因為他認為,藝術上的真實不一定要透過個人情感的體驗去驗證才算真實。陳炳釗認為卡爾維諾的觀察,提醒我們,盲目忠於感情上的體驗,最後對演員來說有可能成為一成不變和固著的感知。

蘇珊桑塔曾經說過︰「所有現代的風格,都已開始顯得俗套以至枯燥無味。每一個文學觀念,哪怕是最開明的,都有可能變成一種精神自滿或自我恭維的形式。」陳炳釗稱自己的確見過有些很真誠的創作人,因為忠於自己某種喜好,而無法突破自己。所以他認為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否讓「honesty」帶領我們探索得更深入,而不是把它變成不斷重複自己創作模式的理由。

透過創作確立信念

相信大部分創作人都希望能以最好的狀態,以及最真誠的心去寫作。然而,面對「時間迫人,死線臨近,狀態又不佳」。陳炳釗估計創作人心裡會有兩種信念︰一種是停下來;而另一種則是堅持下去繼續寫。他認為這兩種信念沒有對錯之分,前者的信念會傾向相信理性判斷,而後者則是相信生活中的熱忱。他相信創作人要透過更多的創作和生活才可以確立自己的信念屬於哪一種。

陳炳釗說起土耳其小說家帕慕克(Orhan Pamuk)曾說過寫作態度有兩種:率性和多感。其實兩種態度都關乎「honesty」,前者忠於自我、直覺和熱情,後者忠於寫作的形式或結構,寫作時會顧及讀者觀感,總是會思前想後。陳炳釗認為,事實上並沒有絕對的單一寫法,作家都徘徊在兩者之間,也就是在熱情和多感之間擺盪。而他相信戲劇更多是多感的寫作,因為戲劇有很多原素,更需要思前想後、一層一層遞進的探索。

在第二節分享自由談的部份,身兼演員及創作人的黃呈欣,就對於自己創作狀態感到疑惑。她認為自己對創作總是充滿熱忱,同時亦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覺,但這種立即想要創作的熱情有時反而會嚇怕自己,又或是讓自己未有充分準備時便開始創作。陳炳釗認為,黃呈欣的態度也許更傾向於「率性」,如果「率性」的熱情能夠推動自己探索,固然是好事,但倘若這過於「率性」而缺乏思考,難免會對創作人造成限制。

自稱寫作態度更傾向於「多感」的創作人羅妙妍,就通過創作找回自己的「率性」。她說自己對紀錄劇場十分感興趣,她一直想要紀錄雨傘運動期間的人和事,這份熱忱讓她開始了創作,但她在過程中竟然被自己創作的慾望所嚇怕。她只好以「論文」形式去理清自己的想法,從而思考透徹自己是否能夠透過創作說到自己心目中的「論述」。然而,這些論述與她最初感到熱忱的東西並不相同。面對這個「瓶頸」狀態,她又開始「honest」的找回自己的初衷──「人」才是她最感興趣的部份。所以正如陳炳釗所言,不論創作人傾向於率性還是多感,在創作時都在兩者之間轉換、探索。

以作品整合內在和外在的矛盾

「honesty」帶領著我們去探索更大的世界、去發掘更深入的內容和了解內在的自我;同時我們又要透過更多、更長時間的創作在這個紛擾的世界去確立自己的信念。

陳炳釗最後以小孩子為例,他說小朋友做錯事時,天生便會用謊話去保護自己,令他們避免被質疑而出現一種自我分裂狀態,說謊也許是小孩子推遲去面對這個充滿對與錯的世界的方法。說謊的對象不僅是他人,還是自己。然而,在成長過程中,我們會發覺外在世界和內在自我無時無刻都在分裂,讓我們根本永無片刻的安寧。也許當我們不再希望這樣下去時,我們就以「honesty」去接受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的不完整,我們開始真誠面對自己,而創作就是其中一個我們可以把外在世界以及自我的矛盾調和整合的過程︰「在作品裏,我們都努力地把無序的和充滿矛盾的現實構造成為一個有序的、面對矛盾的、統一而和諧的世界」。

創作沙龍的第二次嘉賓講者是甄拔濤,題目為VISION。

 
毛曄穎Olivia Chan